闭环内的七天

2022年 4月 8日

这两天看到上海的新闻,大多是悲伤的故事。

比如今天早上九派新闻写的。4月3日,外卖员小余接到一位虹口区客户的电话,说听障的父亲在青浦的家里,只有白米饭,她之前每周都会给父亲送做好的菜。但现在出不了门。

她的单子加了配送费也没人接,于是直接找到之前给她送过外卖的小余。

她给他小余打电话时,声音里带着哭腔。小余就心软了,答应下班后帮忙送菜。

从虹口到青浦单程距离27公里。疫情期间很多道路封控,原本两个小时车程,小哥骑着电瓶车19点15出发,23点才到青浦,最后几公里是靠走路走完的。

辗转将近四个小时,小余终于将菜送到老人手上。而他自己找到半夜两点多,才找到宾馆住下,第二天继续跑单。

客户想给小余一些报酬,小余不肯收。最后她坚持往小余手机上充了两百元话费。

到这里,还是一个暖心的故事。后来,一位上海博主把故事发出来。女客户本来是想宣传和感谢小余,结果评论区里,网友清一色指责她给两百元话费太少了。

一天后,她跳楼身亡的消息开始流传,4月7日下午,当地派出所证实,她已经坠楼身亡,留下了一个七岁的孩子。

有媒体联系到了外卖员小余,他说难过得睡不着觉。

自从3月下旬上海感染者数据指数性上升,特别是“静态管理”以来,大家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市民求助,集中隔离点直播,甚至一群孩子挤在一起哭闹的画面……

昨天,连今日资本的徐新都在群里求助,要求把自己拉到一个面包团购群。

需要面包和牛奶。

大消费赛道投资王者,投资过娃哈哈和网易,投资过美团和叮咚买菜,被刘强东亲自认证为京东亦师亦友的风投女王,和2500万上海市民一样在找路子。

找路子买菜,找路子求医。

上海的全城封闭,要从4月1日算起,有一个礼拜了;浦东的全部封闭,要从3月28日算起;但别忘了,在3月28日之前,就有大批人已经在闭环中被管控了15天以上。

有不少浦东居民,已经在闭环中生活了将近一个月,不知道他们还好吗。

 

1

 

今年1月,上海市人大代表张文宏两会上提交的提案是:

要做好疫情暴增十倍的准备。

张文宏指出,内有传播隐秘的奥密克戎,外是全球抗疫的松懈,中国即将面临更大的风险。

他建议,要针对疫情扩大5倍或者10倍来编制预案,内容包括实战演练,科技平台建设,救治体系建设等等。他说奥密克戎的传播隐秘:

可能会发生医疗挤兑和次生灾害。

不幸的是,他言中了。

我翻了翻上海卫健委对两会卫生系统提案的所有公开回复,只有一份。内容是关于医院提示做过无痛胃镜病人不可驾驶车辆。

3月23日晚上7点,上海东方医院护士周盛妮突发哮喘。在自行用药无解之后,她先是拨打了120,但没有等到救护车。家里人驾车将她送到离家最近的浦南医院,医院以疫情防控为由拒绝接收。

随后,家人又将她送往她工作的单位上海东方医院。周护士再次被拒绝后,家属把她送到更远的仁济医院。

到达仁济医院时,距离周盛妮发病已经过去了2个小时,最终她因抢救无效死亡。

我查了那一天上海市卫健委的通报,东方医院的确在停诊的名单上。

一家医院的停诊和关闭,并不仅仅是撤走几个医生那么简单。它意味着整个急诊相伴的检验、化验、护理、药房等等全部都被关停。

但医院的关和停,似乎并没有硬性标准。

比如因宣传“打响丁丁保卫战”而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第一次停诊是在3月6日,也是徐汇区升级为中风险地区的那一天。直到3月23日,周护士去世的那天,徐汇院区才恢复了运行。

但根据他们自己发布的信息,医院还是在3月21日,积极收治了被下体疼痛折磨了50个小时的外国友人。

并不是救治外国人就不对,但和周护士的死亡放在一起看,就会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医院的停诊和复诊,似乎没有什么标准。

日常物资的匮乏,医疗的挤兑,武汉两年前发生的一些故事,似乎在上海又发生了一遍。

上海这轮疫情暴露的最大问题,是经历了两年的那么多次演习,有这么多专家的警示,这个中国号称治理能力最强的城市,看上去依然缺乏一个标准化的操作流程。

万幸的是,经过两年的变异,病毒传染性更强了,但毒性变弱了。

今天上海发布说,上海累计报告本土阳性感染者超13万例,1例重型,0死亡。

 

2

 

防控和治疗新冠到了第三年。其实我们国家有一套成熟的处理机制,有白纸黑字的标准。

治疗方面有诊疗指南,已经出到了第九版。这说明,诊疗指南是根据现实情况不断调整的。

比如,上海市集中隔离点救治组组长、瑞金医院副院长陈尔真表示,从他目前经手的情况来看:

没有发现有严重呼吸衰竭的病人。

根据陈尔真的描述,奥密克戎毒株对肺部的影响极少,大部分是呼吸道症状。一些在隔离点的病人反应,既没有给药,也没有核酸检测。

我查了查最新的诊疗指南第九版,其中对于病人的一般治疗主要也是:

卧床休息和充分营养。

而疫情的防控,则有国家卫健委指定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方案》。2021年5月11日,《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方案(第八版)》(下称《防控方案》)由国务院牵头制定。

此后再无新版发布。说明国家认为,这套方案已经相当成熟。

从医疗的角度看,《防控方案》的内容极为详尽,长达130页,其中对核酸检测、病人转运、上报、隔离、消毒等等都做出了明确要求。今天大家讨论的很多话题,在方案中都能找到标准答案。比如对于无症状患者能不能居家隔离,方案里说,对密接人员要单人单间隔离:

对确诊或阳性感染者,要送入定点机构集中隔离。

但从社会治理的角度看,它还是有并不详尽的地方。对于医疗机构的停诊、复诊,应急状态下物资的保障等等,都没有提及。

我翻看了好几遍《防控方案》,发现方案中白纸黑字有规定的地方,我们都执行得很到位,但标准模糊的地方,恰恰是上海疫情中的“漏洞”。

比如对于密接儿童,《防控方案》里说可有父母陪同。但阳性感染者和确诊的儿童,是否应该和监护人一起隔离,并没有提及。

这才有了上海将幼儿和监护人分开引起的讨论。而在北京,监护人是可以陪伴的。当然,现在上海已经把规则修改了。

这说明,《防控方案》需要及时完善。国务院牵头制定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方案(第八版)》,是2021年5月11日发布的。上海自己的方案停留在了2020年4月。

对高风险怎么划分,国务院防控方案没有明说,而是把权限交给地方政府自己掌握。上海之前作为防疫优等生,最突出的,正是总能可以准确找到密接者,然后精准管控。

这个成绩持续到了3月9日。

 

3

 

 

3月9日之前,感染者和他们的密接者,在上海市的疫情通报里都被精准管控着,甚至在被确诊前就已经被隔离了,说明:

流调精确地找到了他们。

那时候整个上海还洋溢着乐观的情绪,大家都在夸上海,上海人也还在向别人解释,为什么这座城市不需要全民核酸。

但从3月9日开始,大量非密切接触感染者开始出现。这说明,上海的流调已经无法精确找到感染者。

到了3月19日,通报显示已经只有一半的病例是通过密接人群查到,而另外一半则需要对风险人群筛查才能发现。

此后,通报里已经不再出现“密接人员管控隔离”,而是变成了“闭环管控人员”。然后,闭环越来越大,3月23日本土新增病例还不足1000,一天后,这个数字变成了9000。

流调需要对这些病例整整半个月内的所有行程进行调查。一个病例的密接,可能达到几十上百人。而根据公开信息,整个上海的疾控技术人员的人数是:

   

2200名。

前几天那段广为流传的电话录音里,那个无奈的声音说:

我们今天要调查7000多个病例知道伐?

如果没有精准流调,只会产生一个结果——精确防控被击穿。

即便上海市拥有全中国最富集的医疗资源,即便救护车数量提高到1000辆了,在庞大的感染者面前,医疗资源很快就不够用了。

上海差不多有18万医护人员,14万张床位。但即便按照方舱的标准,每100个病患配5名医生和20名护士,人手也不够。

 

4

 

我自己很久没什么声响的大学同学微信群,3月份突然多了上千条未读信息。

在上海的六七个同学,终于有时间分享隔离生活。上海人现在每天早起两件事,抢菜,看上海发布。以往上海人谈论的都是房子米其林咖啡,现在每天关心的,是家里还有几根鸡腿、长宁据说发了KFC、尿不湿在哪里抢……

小程每天早上五点多爬起来抢菜。小区已经被封了20多天,只发过一次物资,带鱼鸡腿加一点点蔬菜。她进了一堆团购群,尽管如此,每天在吃的,还是快烂的蔬菜。

同学群里,有人说家人突发中耳炎,到处找头孢,因为是抗生素,志愿者也买不了,她在饿了么上面找,失败了三次才终于找到一家药店下单成功,生怕店家取消订单,直到看到快递小哥到了小区门口,才放心了。

她说,连这样的资源都在被挤兑,其他病人,可能得完全靠运气自救了。平日上海每天有7万台手术进行,不知道现在这个数字是多少。

小云在群里接了一条说,你们别以看故事的心态,这是人间真实。

这是上海同学给你们的经验分享。

过去两年的经验证明,精准流调失效后,如果要坚持动态清零,也只能按下城市运作的暂停键、开展全员核酸。上海是中国金融和贸易中心。这无疑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我们没别的选择,别的不说,上海市户籍老年人数量533.49万,老龄化程度36.1%。按照香港的数据,死亡病例里60岁以上老人占比超过95%,80岁以上超过70%,这还是在老年人疫苗接种率远超上海的情况下。

中山医院感染科主任胡必杰教授是张文宏的师兄,这些天我一直在看他们医院的公众号。他写了很多文章,科普了很多关于奥密克戎的知识。比如奥密克戎潜伏期最长只有一周,无症状和轻症基本不用吃药。

社交媒体一片嘈杂。胡必杰医生的科普反而像个另类,他一直告诉大家:

不要恐慌。

2003年的非典,张文宏和胡必杰的老师翁心华教授担任上海防控非典专家咨询组组长。翁教授讲过12个字,现在看依然是对抗新冠的法宝:

科学精神、专业主义、学术传统。

SARS疫情中,卫生部出台了五条诊断标准。其中一条是,考虑流行病学接触史。但一周后,卫生部又删除了这条。

当时翁心华对此表达了坚决抵制的态度。在他看来,当时正处于呼吸道疾病的高发季节。如果不考虑病人的接触史,会导致大量非SARS病人被戴上“疑似病例”的帽子,而被轻易隔离。

这会使得流行病的管理负担加重,透支医疗资源,真正的非典病人反而可能住不上院。

更重要的是,如果SARS病人和这些“疑似病例”一起隔离,还会造成更大的传播风险。

翁心华的意见受到了领导的重视。当年5月,卫生部重新修改了诊断标准,流行病接触史被重新加了回去。后来,翁心华回忆这段经历时说:

如果当初不坚持,上海非典病人或许不止8个!

疫情防控是一个科学问题。它是自然科学,也是社会科学。

昨天看到了一个视频,上海小区居民在深夜阳台一起合唱歌曲《We are the world》。有人把这首歌翻译成“天下一家”, 也有人翻译成“我们就是世界”。

伴着嘈杂的外放大音响,有人流泪,有人尖叫,也有人挥舞着手机。

上海的英文普及率很高,We are the world ,这是上海人的罗曼蒂克。同时希望他们冰箱里有蔬菜,餐桌上有热汤。

相信他们,能很快走出家门迎接春天。

xitalk

这个人很懒,什么都没留下